角山长城 李兰贵摄
聚焦长城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之山海关
雄关万里
一
小满,正午,太阳老大,吉哥微眯着眼走在天下第一关箭楼(镇东楼)的南侧马道上。
吉哥,本名吉双喜,六十三岁,鬓发斑白,人却精神年轻,脚力好,担任原山海关区文物局文物保护工程科科长多年,退休后,因为经验丰富被返聘,人随和,就连局里小年轻,也爱叫他声吉哥。要说他跟长城保护摸爬滚打半辈子,不夸张。47,48……他在心里默数,现在睁眼一定能清楚看到镇东楼二楼南面的16扇箭窗了,而再走60多步就到顶啦!近40年来这是第多少次登关,他早记不清了,只不过,闭着眼都知道走到哪了。
右手一抬他便摸到了城墙,砖石被太阳烤得温腾腾的,正如心里的热乎气——老伙计,又见面了。擦身而过的游客语气漫不经心,“这墙咋花里胡哨的?”他睁开眯着的眼,不大爱听,手指下意识划过墙面:接近地面部分是层层旧砖,往上部分相当平整,再往上又沧桑坑洼起来;颜色上嘛,灰黑青白任意铺陈,一眼望去,确实有点“变化无常、随心所欲”。吉哥心里明镜一般,(上世纪)七十年代修补的,是水泥掺白灰,加上倒塌下来的残砖,看上去有点“简单粗暴”;1985年前后整修部分规整许多,大多用了青砖,纯白灰砌筑,按原材料原工艺修缮;等到2003年,镇东楼彩绘、山海关关城西门、南门城台和西墙修缮时,又查漏补缺了不少;再到2010年前后,“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强管理”的方针让他们这些护城人认准了尽量“保持原状,啥样就啥样”,……外人看在眼里,确实斑驳花哨,但那是历史,记录着几百年风雨,也少不了这许多年修护理念的变化。
眼前的镇东楼分上下两层。下部城台敦实雄伟,中间有砖砌拱券门,以通内外,这便是常说的关内、关外的分界线了。上层为木质的隔扇门窗,城楼的屋顶是九脊歇山重檐顶,城池周长约4公里,内有瓮城。整个城池与长城相连,以城为关,城外有护城河。在冷兵器时代,确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风从西来,自拱券门呼啸而过,在瓮城里东奔西走找不到出口,呜呜作响,打个旋儿,向上而去。若无阻挡,原来从关内到关外竟是这么一溜儿烟的事。
吉哥笑笑,终到楼顶。顺着风四望,有兵部分司署,有熙攘古街,有满目苍翠,也有新建的楼房,心旷神怡。眼前是眼前,头脑中的景色却更阔远得多,脚下这镇东楼,始建于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1961年便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配上南北两侧的靖边楼、牧营楼、临闾楼、威远堂,“五虎镇东”,威风凛凛,雄关天下,怎一个“帅”字了得?
再站高些再想远些,千百年时空穿梭竟在弹指一挥间,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北望,峰连峰,树成片,长城逶迤,若隐若现;向南,海浪汹涌,有路自脚下穿过城门,瓮城,伸向远方……心头莫名一动:当年,那些守城人站在这里,也必是云卷云舒、思绪万千!此时这关城是安静的,古城也是安静的,店铺林立,游人如织,却没有其他古城旺季时沸反盈天的躁动,来与不来,买与不买,留与不留,似乎并没人介意。熙攘而又安静,这神奇的矛盾统一大概是因为“见过世面”吧?
城是静的,山海关所在的辽西走廊,却又何曾安静过?而今,铁路、公路,国道省道就在这南北仅十来公里窄窄一脉的“走廊”上,与这山这海拥簇依偎。难怪山海关多少年来,被叫作“畿辅咽喉”“两京锁钥”。《旧五代史·少帝重贵记》里便有关于辽西走廊的文字:“癸卯,帝与皇太后李氏,俱北行,过蓟州、平州至榆关沙塞之地,又行七八日至锦州,又行数十程,渡辽水至黄龙府,即契丹所命安置之地。”“榆关”便是山海关。947年,晋出帝石重贵和他的母亲,作为辽国的俘虏,必是一路颠沛,满心苦涩。他们定然不会想到,697年后的1644年,也是一对母子,孝庄太后和顺治帝,忐忑地从这条路上入关进京。又过了287年,末代皇帝溥仪离京时,没有走他先祖入关的这条旧路,而是自天津潜逃至旅顺,再到奉天,回到他的故乡——盛京。不知这落魄的帝王面对如今这关里关外怡然自得的老百姓会有何等感触?
风又起,自古这从海上来的风就一直吹,吹过满是棱角的礁石,肆虐生长的树、草、灌木,甚至累累白骨和波涛暗涌的海水与过往。到底从何时起,这里就旌旗招展、喊声震天,风中又附载着多少人的野心与壮志呢?
时间列车轰鸣,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在和败出中原的北元军士数次交锋之后,大将徐达领令“移榆关”,在此建城。一万五千名将士成了建城的工匠,很快他们便发现,建城池比冲锋来得丝毫不轻松。他们不得喘息,日夜赶工,因为此城关系重大,生与死、得与失,似乎全在这一关之间了。城终成,有多少将士却将自己的骨、血、汗、泪抛洒在这山、海、关里呢?
甲申,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山海关,再次站在历史的聚光灯下,时间定格在那一年的四月十三日,夜色沉沉。山海关石河旁的大战尚未开始,徘徊于第一关城楼上的总兵吴三桂心如水沸,西面是大顺李自成的12万大军,东边则是多尔衮的10万铁骑……父亲差人送来的一封信打乱了他所有计划:李自成入京灭明之后,农民军即刻将其全家拘禁,其父常受酷刑。更为可气的是,吴三桂爱妾陈圆圆竟被李自成大将刘宗敏掠去。于是有了“冲冠一怒为红颜”。其实他为的当然不止是红颜。十余天后,石河大战,吴三桂出城迎接清兵入关。史志记载:凡杀数万人,暴骨盈野,三年收之未尽也……
城楼上的风终究是硬的。吉哥微微抖了一下,再多的苦难悲凉、血雨腥风终将远去。脚下,这关城沧桑却惬意,天空瓦蓝,云淡风轻。
老龙头
二
此时,山海关的阳光之下,是现实人间的烟火气;城墙的阴影里,则到处弥漫着历史和岁月的沧桑。
如今,距1369年(明洪武二年)中国封建王朝最后一次大规模开启长城修筑,已过去650多年。距1984年举国捐款复建老龙头,业已走过37载春秋。那是新中国成立后首次开启长城修复保护,“爱我中华,修我长城”的召唤让无数海内外华夏儿女动容。彼时,这城、这关、这长龙再不是抵御敌人的那道界与墙,它是写在吾辈心中,烙上历史印记的风华与骄傲。它自山间飞身而过、在平地竖起嶙峋甲片、一头扎入渤海,行经9个设区市59个县(市、区)龙行燕赵间,战国、秦、汉、北魏、北齐、唐、金、明代等不同时期的长城各展雄风、各美其美。单单山海关这段,便自老龙头起,到九门口方止,全长27.639公里,滨海长城、平原长城和山岳长城、河道长城一个不落,沿线共分布有9座城堡、10大关隘、43座敌台、51座墙台、26座烽火台、12座墩台,何其壮观……
然而,一度这巨龙也曾惫懒疲倦、伤痕满身。多亏后来,他晃角、抬头、舒展筋骨、振臂而起,到如今飞龙在天……吉哥暗想,所幸自己见证过。
远眺,那“龙角”就在眼前。角山,是万里长城从老龙头向北跨越的第一座山峰。山形险峻,堪称山海关的天然屏障,其峰却是个大平顶,可坐数百人,有巨石嵯峨,好似龙首戴角,因此得名“角山”。
此时角山,满眼深深浅浅的绿,让原本凌厉沧桑的峰和谷显得温柔起来。岚霭如纱,一道蜿蜒城墙如同大笔一挥而就,遒劲洒脱,有着将所有历史烽烟一带而过的气势。然而,这历史、这烽火、这壮烈与悲怆、牺牲与坚守又岂是能一笔带过的?
吉哥大步流星往上走,鸟鸣啾啾,虽是“熟门熟路”,没多远,汗便下来了。路边是修补多次的57号敌台,有三两个调皮小娃儿打打闹闹跑过来,扑倒在城基上,手指从条石上的小洞伸进去,大概觉得有趣,哈哈大笑。吉哥几步上前,抓住那小手,“我们在打仗”,吉哥摇头,“这是弹洞,给你们讲些打仗的故事吧!”从直奉战争到长城抗战第一枪的榆关之战,从山海关阻击战到平津战役,何其惨烈,又那么悲壮。孩子们竟听得呆住了,“都说长城保护要传承历史基因、红色文化”,实际走心做起来,倒也不难。
越往上走,脚步渐渐沉重起来。眼光逐步下移,脚下的砖上刻着“1984西安户县”,30多年前的事,竟还记得清清楚楚。建城是体力活,修城是技术活,长城体量大,却又形式多变,处处不同,修缮起来更是要做足了功夫,干多久,也不敢托大说“懂”,这便是“三人修必有我师”吧。吉哥想起的是(上世纪)80年代他随着大批专家去西安学习考察,终于搞明白了困惑太久的城砖修缮问题:人家是先夯土后砌砖,土夯好了,砖墙一步步往上顶,夯一步土,起一步砖,再夯土,这砖便牢牢地站在风雨中了。
文物修复步骤不同,结果不同。就算对看惯历史烽烟、生死别离的“老伙计”,走心更是硬道理。30多年过去,自己已老,长城无恙。他扯了扯嘴角,傲娇的话还是不曾说出口。
山顶看风景,山脚看远景。爬上走下,夕阳把人的影子拉得好长。长城国家文化公园山海关段项目建设指挥部便在角山下,山海关区旅游和文化广电局党组副书记、长城学会会长郭颖,正站在指挥部的展牌前眺望,她的眼里心里一定装着今后几年此处的风景与远景吧。
心思随着画笔游走,中国长城文化博物馆就选址在角山景区停车场西侧,下车便见远处有山眼前有馆。古城遗址遗迹尚待改造提升,游步、骑行、自驾车道都算风景道,建好才能路路通。能来、肯留、有的看、不想走,这才是我们自己和这道关、这座城的诗与远方。吉哥远远看着落日余晖下的身影,心想,若干年后,她定也会觉得今日所想值得一提。
三
“龙角”怡然自得,坐等自己的诗与远方。天如许热,想都不用想,那一头扎入大海的“龙头”也当美滋滋、清爽爽,恭候着游人如织,去赶海踏浪吧。不过,吉哥还是最惦记已然“没落”的北翼城。
杂草丛生,小路窄到仅容一脚,下望是万丈深渊,路面碎石遍布,坑洼不平,还好这980米的北翼城1号马面至4号马面段修复工程即将启动。相对“龙角”“龙头”的万众瞩目,藏在这尘烟深处的北翼城让人无比唏嘘。
南北翼城,分别距关城南、北二里,建筑形制相同。据《临榆县志》载:南北翼城城墙均高“二丈有奇”,城“周三百七十七丈四尺九寸”,城南北各有一门。为“明巡抚杨嗣昌建”。两座翼城皆毁,仅存残址。吉哥举目东望,远远的,在土垄深处只剩并不成型的门洞,这便算是残址了。也好,这大概刚好能象征烽烟远去,岁月静好吧。
不远是腰铺九号敌台。这座原本两层的敌台,如今却只剩断壁残垣,夕阳下更显苍凉。这是传说中的最美敌台,吉哥却想起拿子峪的“媳妇楼”。相传义乌兵吴三虎被征调戍守长城,妻子王月英千里寻夫,不料其夫已战死沙场,月英没有还乡,而是留在长城上继续守楼。后来,义乌兵将士都带来了家眷,长城上的每座敌楼均可住人,可住家眷的敌楼被称为“媳妇楼”。站在这宛若时空隧道入口的残阳断垣前,极目远眺,想象自己是戍边士兵。西风掠过,土沙漫漫,与亲人一隔数年,甚至从此永别。若有“媳妇楼”,岂不能升腾起几分暖意。
夜出榆关外,朝看朔漠空。冰冷残缺也好,一抹温情也罢,俱往矣。吉哥常常在想,到底有多少人将自己的日日夜夜和血泪汗水,甚至是一条性命付给了这关、这城呢?大约无从考证,只是曾听人说起,在山海关西北方向百里之遥的板厂峪发现过一处巨大的明长城砖窑群,共计六十六窑。想来,一窑总能产砖五千,若是筑一米长城需一窑砖,外加关城和墩台,约需一窑半砖,明长城东段长一千五百公里,约略计算,两百多万窑,一百多亿块砖。
人若蝼蚁。挖土、烧砖、手指出血、鞋底磨穿,就这样,红颜老、白骨枯,一个朝代在这些一名不闻的草芥手中搭建起,又随雨打风吹去。“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秦始皇终归没找到长生妙药,孟姜女却随着那个泣血的悲凉故事长长久久活在一辈又一辈人口口相传中。
草木不言,岁岁枯荣,砖石不言,也有着自己的记忆。铭文城砖难得一见,但在山海关在东罗城,身影时现。有的不但有确切纪年,还刻画烧制单位,如“万历十二年真定营造”“万历十二年德州营造”等,就算是文字残损模糊、笔画缺失难辨,毕竟,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它们曾拥有过自己的姓名。万历十二年(1584年),真定也好,德州也罢,这城砖千里迢迢而来,带着制造和运送者的血泪与体温,躺在这里,看匆忙众生,看春夏轮回,看白云苍狗,看自己在这千百年的风中衰败了容颜,变得沧桑却从容。
桲椤,又名橡树,也叫柞栎,在别处也生长,但长城脚下的桲椤树叶似乎格外茂密。此处的桲椤叶曾被过度采摘,因为另有他用——制作桲椤叶饼,全名是长城桲椤叶饼,其制作方法相传来自明代戍守长城的“戚家军”。
曾经,戚继光率领以义乌人为主力的戚家军镇守边关,南方兵士不适应北方的伙食。火头兵发现了叶片肥大的桲椤树,便采叶做皮,用面粉裹着菜馅,蒸制而成桲椤叶饼。这饼是清香的,味道朴素又醇厚,让人想起媳妇楼上的女人们,人们更愿意相信这饱含爱意的食物是出自她们之手。
风大摇大摆从海面上吹过来。粗粗掠过山海关下的稻田,轻抚着长城入海的老龙头,光顾了镇东楼上的这两门重达千斤的铁炮,也未曾忘记翘首遥望的孟姜女。
供奉孟姜女的贞女祠,这座已经有1500年历史的庙宇的大门上有这样一副楹联,上联写: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下联对: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据说这副楹联有20多种读法。朝朝暮暮,起起落落;长长久久,云起云消,消逝的是铁蹄蹂躏下的破碎身影,留下的是对美好未来的期待与向往。贞女祠院内粗大的树身上,系满了红彤彤的祈福带。这美妙的红,飘浮在城墙斑驳的灰青中和铁炮锈迹斑斑的深褐色里,总让希望伴着朝阳层出不穷地生长出来。
吉哥胸口热流涌动,溜溜达达入古城,再四望,比那一座座名门、关卡更让人瞩目的竟是这挡不住的烟火气。月亮挂起来,来来往往的脚步却和白日没什么两样,不疾不徐、不多不少。如今,代表这座关城的,大概是现代气息裹挟的原汁原味旧日时光,是桲椤叶饼里弥漫的牵挂味道,是闯关东博物馆里展示的关里关外的豪放与惆怅,是你我和吉哥们同频涌动出的暖暖心绪。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然这胜迹该如何保护其形神与魂魄,长久留存?却不是能三言两句,一笔带过的,都说讲好长城故事,讲好中国故事,这故事不就在这一代又一代、无尽的烟火人间么?(河北日报记者 韩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