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太行风|蔚县窗花烂漫开
视频制作:河北日报记者 曹铮
三分薄刃刻金甲 七分狼毫染彩花
蔚县窗花烂漫开
每当回首河北蔚县曾经的嵯峨、烽火狼烟中的鏖战或者桑间濮上的平静时,我这个耄耋老人总是仿若稚子般充满热情。蔚县是寓居在一围古老城垣下的北方小城。悠久的历史人文滋养了壶流河流域的钟灵毓秀,催开了蔚县剪纸这朵民间艺术的奇葩。
当这片古老土地上的剪纸艺人,用刻刀和色笔在素纸上刻琢和绘染时,他们也在刻染着冀西北这片土地的风骨筋络和日月逾迈。
蔚县剪纸的核心技法是刻、染,色彩是蔚县剪纸的生命。
蔚县剪纸是两种厚重的叠加。
蔚县是一片历史久远的土地,它位于河北省西北部,处于冀、晋交界之地,邻近内蒙古。远在新石器时代,这片乡土上就开始有了人类活动的踪迹;夏、商、春秋战国时期,这一带称代国;秦统一中国,蔚县属代郡,一直到隋、唐时期,蔚县改郡为蔚州;明朝洪武年间,蔚州被视为北方的要塞重地,设蔚州卫屯兵戍边,蔚州随之逐渐发展成为北方一个重要的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中心。厚重的历史给蔚县留下的最为独特的景观,是坚固的城墙和八百古堡,铸就了这一带乡民同他们建造的城墙古堡一样硬朗的风骨和豪放的气宇,也铸就了他们用锋利的刀尖在薄纸上运转自如地刻琢时北方人挥斥方遒的劲气。
剪纸在中国是具有悠久历史的民间艺术。1959年至1966年间,在新疆古丝绸之路附近阿斯塔纳古墓群中,陆续出土的五件(套)团花剪纸,其历史年代相当于南北朝梁武帝时期,距今已1400余年。尽管真正意义上的剪纸以纸张为原料,但人们素来更习惯于将剪纸的起源做了远于纸张产生年代的延伸,直至推导到西周初年周武王“剪桐封弟”的典故。于是在这样一片古老的土地上去记述这样一种古老的民间艺术,落笔也就有了同样的凝重……
蔚县剪纸也是两种民间的叠加。
自古以来,蔡侯纸一直让国人引以为荣,蔡侯纸有助于抄写,卷帙浩繁的典籍才得以传播。因而便有了一种成见:善用字纸、敬惜字纸者必是能舞文弄墨、吟诗作画的文人。才子因纸启迪文思画意,以纸运笔丹青,便越发对于难得文思泉涌、勾勾画画的乡间布衣敬而远之了。而当寒冬腊月里来到贴满剪纸窗花的农家,才发现纸张在民间的升华。在蔚县村堡相连、泥沟土壑的乡间,男人青筋凸起、挥锄使犁的双手却能够在尺幅方寸的纸片上灵巧娴熟地刻出戏人、刻出盛开的百卉;女人那些揉搓黄糕、操持家务的双手却能够调兑出数十种色彩来装饰数九寒天里壁垣单调的土黄和冷清的雪色。当一面面糊着麻纸的素窗热闹地开着秋天的菊花、长着盛夏的莲藕,拥挤着乐楼上的优伶和古书上的人物时,才知道乡间的子民是用怎样的巧手和心思、怎样的乐观和美感慈乌反哺给土黄色的大地最动人的民间艺术。这种叠加越发让人觉得剪纸单薄中的厚重,并让人禁不住去发掘这种厚重下的根基和底脉。于是落笔也就有了别样的兴味……
在历史悠久、千姿百态的各种中国民间剪纸中,蔚县剪纸是一个比较独特的流派,在我国剪纸艺术中占有很高地位。蔚县剪纸,又称蔚县窗花,是指发源于蔚县,早期用白粉连纸或连史纸,后来使用宣纸做原料,利用锋利的刻刀采取阴刻为主的刻法,然后用品色以点染的方式着色的点彩窗花。
蔚县剪纸的核心技法是刻、染,色彩是蔚县剪纸的生命。刻染是蔚县剪纸艺术的本体语言,是蔚县剪纸的灵魂。
在很长时间里,蔚县剪纸的功用是供窗户上粘贴,所以无论是刻还是染,都必须以此为中心,围绕着窗户和粘贴来转。它和我国其他民间剪纸多用剪刀剪制的方法不同,是用刻刀刻制出来的,在刻法上以剔去线条、留下大面积形体的阴刻为主,因为这既便于着色点染,充分发挥色彩的渲染和增色,也便于在窗户上粘贴,细线条太多是很难贴到窗户上的。染色则讲究“色正”“色块”,将用酒化开的品色点染到窗花上,着色要重,追求色彩的浓艳;同时追求颜色块状化,老乡有俗语“要想好看,色块来回换”。它基本用“原色”即各种不同色相的纯色,忌多色调和。之所以要浓艳的色彩、响亮的色调,也是因为最终窗花要贴到窗户上,透过阳光的照射,那种素雅、淡薄、浑沌的色彩就一下子没了立足之地。
蔚县剪纸的件件精品都反映了村堡中劳动人民的审美情趣、审美价值和审美理想,从而形成了独特的民间艺术风格。
蔚县剪纸有一种撩人的乡土气息和独特的美,它们首先给人的是一种盈实而雍容的画面美感。
蔚县剪纸极其重视巧妙地展示丰富的内容和塑造饱满的画面效果。运用不同的物象,辅之以实多于虚、黑大于白、面强于线的组合方式,从而构成了异常丰富和谐的画面。蔚县剪纸为了表意以及使画面情趣化或拟人化的需要,在一幅剪纸的二维空间上尽可能多地平叠、排列多种物象,甚至互不相关、不处于同一时空的物象也可以组合在一起:鲜桃和石榴同长在一个枝头上。戏曲人物基本上没有背景,绝大部分只有一个或两个人物形象,以画幅中心为视觉聚点来安排形体,达到稳定平衡,再用人物四肢的不同动势,以及甲胄、袍服、剑戟、飘带、翎羽不同的角度来处理四周的空间。这样,人物虽少却无单薄感。老乡们喜欢这种“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布局方式。
蔚县剪纸构图追求饱满充实,按民间的说法,就是看起来要显得“富富态态”。这种独特的审美观,与农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在他们的心目中,健壮结实、丰满盈硕,始终是自己劳动生活不可缺少的因素。构图饱满充实的蔚县剪纸正是他们自己这种饱满充实的劳动生活写照和他们心目中源自乡村生活的美感体验。
蔚县剪纸在众多的形体中,通常总有一个主形体。它的主导地位确立后,再去灵活地安排其他次要形体,使之起到陪衬、烘托和装饰作用,犹如众星捧月。所以,蔚县剪纸物多但无堆砌之感,穿插而无杂乱之弊,节奏起伏跌宕但又不失和谐优美。在蔚县民间剪纸艺人的手中,花木繁盛,果实丰硕,禽畜动物肥壮可爱,人物形象多姿多彩。老乡们格外喜欢这样的剪纸,认为它们“大方”。
在处理画面的主形体时,虽然稳定和丰满是第一位的,但画面的构图安排千变万化、参差错落,根据内容需要,主体可以灵活取势,占据角落或斜边,再用其他次要物象的不同形态与主体相辅相成地加以组合,使画面归于平衡统一。这种稳中求变、静中求动的布局,老乡们称之为“有劲气”。
为了突出艺术形象的活力,剪纸艺人不只局限于对物体外形僵硬、刻板的描摹,而更注重表现事物生动的特点和描绘对象的本质,比如西瓜可以切开来露出红瓤,以示它的沙甜;表现猴子,可让小猴骑到大猴身上去摘果子,以示它的顽皮;表现鸭子,可以让一群幼鸭随母鸭浮游在涟漪中,以示动物的护犊之情。
色彩浓艳美丽是蔚县剪纸的独特风格。蔚县剪纸在设色上,大胆泼辣,从来不受固有色、光源色等框架的限制,随心所欲、任意发挥,但是又不同于无规律的任意涂鸦。蔚县剪纸在色彩上独特的表现手法也有一定之规:它对色彩的认识是理性的,表现色彩的形式是象征的,对色彩的应用又是主观的。它的色彩猛看上去大红大绿,奇艳无比;仔细品味,又觉得搭配得十分妥帖、和谐、妙趣横生,毫无涩滞、生硬之感。正是这种对色彩的独特表现手法,造就了蔚县剪纸璀璨绚丽的风格,在视觉上给人以欢乐、喜悦的艺术享受。
在色彩对比上,蔚县剪纸强烈热闹。在设色上,大多是以红色为主。红不仅成为画面的主色、主调,而且不受固有色的限制,任何物象都可以点红。如:红猫、红狮子,就连鸭子、羊、猪、牛、马等都可以点成红的。画面在大胆表现“热”的同时,还需要“闹”起来。因此,以绿色与之进行对比,所谓“红间绿,花簇簇”。绿色在感觉象征意义上体现着新生、青春、轻柔和茁壮。红绿相间,色相对比强烈,冷暖交错,色彩跳跃。
蔚县剪纸具有一整套从设计底样、撒粉子、熏样、订活儿、闷活儿、挂晾到刻制、上色、揭活儿的缜密的工艺流程。
由于采用刀刻,艺人们不断改良自己的制作用具,单是刻刀就有大、中、小和扭子等不同的型号和样式。同时,他们又总是在刀法上精益求精甚至常以刀法的精良比艺,更使得蔚县剪纸做得细致,纹路变化多端,线条流畅精细,具有镂空感,形似纸雕。在蔚县,手艺高超的剪纸艺人能在小小的方寸白纸上给戏人迅速、均匀地拉出八十来条粗细均匀的胡子。胡须刻制得细如游丝,既飘逸又有垂感;给戏人刻盔甲时,甲的种类就有鱼甲(也叫豆皮甲)、钱甲、灯笼景甲(六角甲)、蚂蚁帽甲、三角甲、斗方甲等多种,这些甲的雕刻有相当大的难度,刻制时艺人们要倍加小心、一丝不苟,这样才能刻出细活精品来。这种工艺性的匠心和技巧经过多少年的积累和发展,逐渐达到了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极致。
蔚县剪纸艺人在尺幅方寸间的精雕细琢,使得蔚县剪纸既有北方剪纸风骨的刚劲,又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南方剪纸的精致和细腻。而剪纸艺人在处理纸张这种普通物质材料上所展示给欣赏者的,是剪纸艺术和技艺的双重审美愉悦。
古老的民间艺术实现了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造福一方百姓。蔚县剪纸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利民、惠民、富民产业。
王老赏剪纸作品。
蔚县剪纸直接源于当地麻纸、窗户,并与蔚县另一种兴盛的民间艺术——戏曲演出珠联璧合。
剪纸戏人是蔚县剪纸艺术造诣颇高且最具特色的一个剪纸题材,尤其是小戏人,它按戏的长短分别用“一回”“两回”“三回”“四回”来表现一个完整的戏曲故事,它是戏曲演出的高度浓缩,在静中见动,在精练中不失关联。戏人还是以前农民用来了解民族文化、接受真善美的通俗教材。农民大多识字不多,戏便成了他们用来娱乐同时从中汲取“营养”的途径,但也不可能天天有戏看,于是通过剪纸戏人也算是在脑子里又看了一遍戏。这种反复的对历史故事、人物的重温,让人们潜移默化中向往弘扬真善美、鄙视唾弃假恶丑。所以剪纸戏人身上透露着农业社会中农村、农民的社会生活形态与文化。
蔚县剪纸具有刀工和色工的分工和一定的合作生产方式。在蔚县的村堡中,一个家庭往往是一个简单而小巧的剪纸制作单位:男人刻,女人染,家里的老人和孩子还可以帮着揭活儿、夹纸和装套。蔚县剪纸作为当地农民的一种主要兼业行为,无形中保持和延续了传统农业生产中“男耕女织”这种相当古老的传统生产组织合作形式。同时,受同村挑头艺人的带动或者自学,以及通过血亲、姻亲间剪纸技艺的传承和学习,蔚县剪纸逐渐在一个村堡中普及开来以至逐渐影响、漫延到周围的村落,进而形成了蔚县剪纸具有群体性与村落性的规模制作的特点。
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蔚县剪纸逐渐步入了成熟时期。这一时期也涌现出一批优秀的剪纸艺人,如王老赏、李佃士、李生、曹佃成、赵金城、宗明等,这当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民间剪纸艺人就是王老赏。
王老赏(1890-1951),粗通文学,爱看戏,尤其喜欢读通俗演义,擅长表现各类角色的戏曲人物。当时他把窗花老样子千方百计地买过来,重新加工、修改、润色。经他改革了的窗花戏人,造型优美,性格开明,场面生动,刀法凝练,一扫过去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口袋”模样,现在很多窗花戏人的样子就是经过王老赏加工流传下来的。在花卉上,王老赏也下过功夫,许多花卉图案经他加工后,造型、构图和色彩的点染也有很大变化。在长期实践探索中,他创作和再创作的戏曲人物窗花约有二百多出、千余幅,窗花中的文人、武将、花脸、旦角各具神态:有的英俊倜傥,有的稳健持重,有的威武矫健,有的婀娜秀丽。比如他刻的《送银灯》取材于晋剧《送银灯》,人物右手托着银灯,左手提着腰间丝带,面容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迈着轻盈的步子,灯芯儿微歪,好像有一丝隐隐的微风使其摇曳,活灵活现,仿佛是戏台子上真真切切的演出。王老赏把淳朴的民风民俗、多彩的生产生活化为简洁明了的线条,把父老乡亲的朴实情感融入一刀一刻的雕琢,以刻画人民、表现生活的窗花刻纸艺术作品,赢得了广大群众的喜爱。
一朵花开不是春。与王老赏同时期的代表人物还有蔚县城的王泓,蔚县西乡的宗明,东乡的赵金城,北乡的李佃士、曹佃成等,通过他们遗留下来的剪纸作品,就会发现他们的技艺都达到了那个时期的巅峰,尤其是李佃士留下来的那架极其珍贵的“亮子”,仿佛一个小的剪纸博物馆,从题材、技艺、粘贴等多方面让人对那个辉煌的时期有了更多更深入的了解。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蔚县剪纸市场不断扩大,剪纸企业不断增多,蔚县剪纸行业协会于2001年正式挂牌。2010年夏,蔚县成功举办首届中国剪纸艺术节。同时,“中国剪纸第一街”也在蔚县开街,为众多剪纸艺人和剪纸厂家提供了对外交流、销售的平台,形成了国内唯一的剪纸集聚区和富有特色的“一馆一街”(剪纸博物馆、中国剪纸第一街)。此后,中国剪纸艺术节在蔚县连续举办了七届,而第八届剪纸艺术节暨“激情冬奥 剪彩冰雪”优秀剪纸艺术作品颁奖仪式也将于2021年10月举行。
随着剪纸艺术节的举办,蔚县迎来了个体剪纸企业的井喷期。在原有剪纸厂家的基础上,许多新的剪纸厂家与销售企业成立。其中,大部分企业集中在蔚县城的“中国剪纸第一街”与南张庄村,形成规模化优势,但也出现激烈竞争。如何让自家生意好起来,如何让来自世界各地的顾客满意,成为人们关注的关键点,显然生产和销售单一品种已经不能再满足市场需求。因此,这几年蔚县剪纸市场上的种类便增多了起来:单色、套色、多层、套层等新的剪纸类型层出不穷;剪纸题材也进一步拓展,大量摹制中国古代、近现代名画的作品成为主流;规格上向大幅、长卷发展。
当流行于民间的乡土艺术变成提升生活品质的富民产业,蔚县剪纸以无可替代的文化价值扎根壶流河岸,亮出古老文明一路走来的坚韧、厚重与博大。据统计,目前蔚县全县剪纸从业人员3万余人,产值突破3亿元,年产剪纸600万套,产品畅销100多个国家和地区。古老的民间艺术实现了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造福一方百姓。蔚县剪纸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利民、惠民、富民产业,变成了大幅提高人民群众幸福指数的现代产业。
曾经,山脉和城墙将蔚县密闭起来,而山间的峪口和绵延的水脉则将其与更为宽广的世界联系起来,它是处在相对闭塞中能够滋养、孕育和深植本土文化命脉根底的乡土地域,同时它也是在疏通中能够舒展这些根脉,不断成长为一个独特的文化单元。
壶流河两岸的川堡和山岳站成了一种粗犷的意象,沉淀出一种特有的沧桑,恰像是城墙和水脉间剪刻出的一枚巨幅剪纸,平平坦坦地铺陈在壶流河宽展展的臂弯里,被一代一代的蔚州儿女用火热的生活刻刀,一刀刀地精心刻画出美好愿景。 (田永翔)